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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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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6 章

祭祀節這一天,眉鎮纏綿的大雨徹底停了。天空一塵不染,烏雲不知逃到哪兒去了。

祭祀節是眉族的傳統節日,幾乎所有人都會去參加。街上的店鋪都關門了,門可羅雀,人們早早地換上了祭祀節的衣服,清一色的黑衣銀飾,街上都是成群結隊的黑衣黑帽子的男女,遠遠看去,好像一場大型奔喪。

談越站在門口抽煙等趙趙,司徒站在他旁邊,看起來心情不錯。

“本來想和你一起去祭祀的。”談越說,“真遺憾。”

除此之外,老邢也留下來看客棧了,只有他和趙趙兩個外地人參加祭祀節——說起來,談越對司徒有些失望,他本以為這一天司徒會作點別的事情,比如祭祀時一刀捅死他,在酒水裏下毒,在祭祀臺上獻祭他失血過多的□□,諸如此類。畢竟他話裏話外總是催促談越去祭祀節,談越曾天真地以為今天會有大事件發生,現在不由得感到了一種巨大的失落。

司徒言簡意賅:“不方便去,玩得開心。”

眉族人在山下祭祀,山下有一個巨大的空地,早早地被剃得寸草不生,最中央擺上了熊熊燃燒的篝火,火光沖天,將微涼的夜烤得暖烘烘的。男人們半裸上身大口喝酒,女人們圍著篝火跳舞。離篝火最近的年輕女孩子滿頭銀飾,裸露的脖子、手臂、腰和大腿上掛著一層層的銀環,整個人都在發銀光。女人們跳舞,她就站在篝火前高聲唱歌。她的聲音清澈得像是雨後流淌過山谷的河水,又極其高昂,明明身體那樣嬌小,聲音卻隨著風傳得很遠很遠。

趙趙甩著兩根麻花辮子在眉族人群中穿梭,他喝完了小男孩敬的酒,又向一位眉族大爺敬酒,他笑嘻嘻的,談越不知道他在樂呵什麽。

“熱鬧都是別人的。”他突然想起來這句話。但談越遠遠地看了一會兒這熱鬧的景象,也走進了人群。他在靠近山腳的地方擡頭向上望,掛在山腰上的正是一口湖,當地人稱呼它為阿彌拉,也就是趙趙口中使他被困在山上的罪魁禍首。

“前幾天那麽大的雨,也沒有將這湖給沖下山來。”趙趙滿身酒氣,說話倒是口齒清晰,“幸好我跑得快,不然差點被沖進湖裏溺死了,他媽的阿彌拉。不過,它真漂亮,你該去看看。”

“明天吧。”談越隨口答應,“神來了嗎?”

話音剛落,突然間密密麻麻的人群突然矮了下去——所有人都跪了下來。談越嚇了一跳,四周的男男女女都跪倒在地,低著頭,喃喃自語著什麽。篝火後邊走出來一個人影,那人身材高挑,穿著又長又寬大的黑色袍子,袖子長到了膝蓋,衣角曳地,把他遮得嚴嚴實實;兜帽裏藏著他血紅的臉,準確來說,是一張漆紅猙獰又十分醜陋的面具,紅底黑斑的一張面具。面具的嘴唇是黑色的,黑顏料刻畫的嘴角誇張地往兩邊延展,好像在笑;鼻子又尖又長,右邊還掛著一個鼻環;面具沒有眉毛,眼睛的位置是裁出來的兩個洞,邊緣塗得漆黑,談越望見了他面具下漆黑的雙眼,好像兩團燒焦的炭火,隱約有一星猩紅的火光。

神舉起了雙手,好像鳥振翅的模樣。四周喃喃自語的聲音更大了。

談越好奇地與活神對視著,直到趙趙狠狠地扯了一下談越的衣角,驚慌失措地說:“快點跪下來!沒發現嗎,只有你一個人站著!”談越這才跪下。在他身邊除了趙趙,幾乎所有黑衣的眉族男女都虔誠地喃喃自語,好像在祈禱什麽,談越仔細聽了一會兒,發現他們異口同聲地重覆念著一句詞。

“他們在說什麽?”談越小聲地問趙趙。

“‘救我吧,救我吧’。他們在祈求神的救贖。”

談越毛骨悚然。

他不由自主地再次擡頭去看篝火前面容猙獰的活神。

活神正在一步一步地倒退,緩慢地繞到了篝火身後,當他的身影徹底消失,幾秒之後,人群又刷地站立了起來,像一片森林突然拔地而起。

黑衣銀飾的女孩又一次站到了篝火前,談越怔怔地望見她神情漠然地張開了嘴。河水一般清澈高昂的歌聲又一次流淌在人群之中。

人們又動起來了,女人們跳舞,男人們喝酒……

“這樣就結束了?”談越一頭霧水。

“不然你以為活神會留下來陪你打個牌,吃個飯?人家也很忙的好不好,他一年才下凡一次誒。”趙趙笑他,“你真傻。”

“他去哪兒了?”

“回山上住了,傳說他住在阿彌拉的湖心島。神嘛,不和凡人同流合汙的。”

談越又去眺望高山上的阿彌拉,湖水凝固著,像一塊鏡子。趙趙拉著他的手,將他推進人群裏,有很多雙手扶住他,男的,女的,一雙雙戴著銀環的手,一張張熱情的笑臉。

趙趙舉著一口黑碗湊近他,“越越啊,不要這麽呆嘛,看你被神迷得神魂顛倒的模樣,來喝酒啊,喝醉了就忘了他吧,他一年才出現一次,人神殊途……”

然而趙趙沒有成功灌醉他。

趙趙的酒量很好,但談越的酒量和他不相上下。兩人互相喝了幾斤眉族自釀酒,沒能達到讓對方喝醉的目的,夜深了,幹脆勾肩搭背地又回了客棧。

此時接近淩晨,客棧早就關門了。趙趙假裝自己已經醉了,吱哇亂叫地去拍客棧的大門:“開門吶,開門吶!司徒,司徒!越越醉了——”他大概就這麽叫嚷了五分鐘,談越蹲在地上玩了一盤消消樂的時間,門開了。

老邢難得沒有對談越擺一張臭臉:“玩得開心嗎?”

“很有趣。”談越說,“我見到神了。”

司徒還沒有睡,也可能剛剛被趙趙的大嗓門吵醒了。他穿一件絲綢月白的睡衣,佝僂著背縮在櫃臺後邊玩魔方。

談越問司徒:“你有微信嗎?”

這個問題非常多餘,非常蠢,但談越問了。司徒沒有笑他。

“沒有。”他放下了魔方。

“那你留個電話給我吧?”

司徒遞給他一個翻蓋按鍵手機,估計是時下流行的觸屏手機他用不了的緣故。談越打開手機,目不斜視地撥了自己的號碼,立刻還給了司徒。

“等會兒讓老邢存一下第一個號碼。”

說著他打開手機,為司徒備註了“111”。

老邢正在和趙趙聊喝酒的事情,趙趙吹牛說自己千杯不倒。老邢大笑了幾聲,“我今晚就把你灌醉。”說著,鉆進後門裏,大概是拿酒去了。

談越趴在櫃臺上,按亮了自己的手機。他幾天沒上微信了,信息叮叮咚咚冒出來一大把。他全都沒有看,切換到朋友圈上,發現慶慶在他“好無聊好想被強.奸”的動態下點了個讚。

“祭祀節過了,你什麽時候回去?”司徒問他。

“我沒說要回去啊。”談越打了個哈欠,“不是打算在你店裏打工嗎?我沒錢了,老板,工作多久漲薪?”

但他甚至從未問過月薪多少錢。

司徒笑了,談越不知道他在笑什麽。過了一會兒他才說:“老邢沒有意見,你想做就留下來吧。”

老邢今天心情似乎也很不錯,樂呵呵地像個在樓下小區照顧孫子的老大爺。他招呼談越過來喝酒。司徒也過去桌邊坐下了,談越聽見趙趙又在吹牛,這回吹的是談越。

“越越不得了,他比我還海量啊,老邢,你不能只灌我一個人……”

老邢給司徒倒了一小杯酒。別人都是酒碗,只有他是小酒杯。談越又在心裏笑他,真他媽是個大小姐。

“聊聊吧。”司徒挪了挪位置,小聲說。

趙趙和老邢正在大聲嚷嚷,沒人聽見司徒的話。這是對他一個人說的悄悄話。

談越的酒勁上來了,臉上一層酒紅,他清了清嗓子,問:“聊什麽?”

“你看見祭祀了。什麽感覺?”

“啊?”談越回憶著篝火、歌聲、人群的喃喃自語以及黑袍子帶面具的活神,“我覺得他很寂寞啊。”

“誰?”

“神啊。高高在上的神看起來很寂寞。他一年才出現在人間一次……”談越盯著司徒無神的雙眼,說:“不過,神看起來很酷啊,我想睡他。不用揭開面具,就這麽睡他。”

司徒沒有說話,看起來略微有點驚奇,大概被談越突如其來的汙言穢語震撼到了。

趙趙註意到定格了的兩人,大聲問:“呔!你們在幹什麽?來喝酒呀。”他已經有點口齒不清了。

“聊聊天吧。”司徒又說,這回是對著桌上所有人說的。

“來聊,不聊不是人。”趙趙說,“聊什麽?”

“你怎麽當上畫家的?一幅畫賣多少錢?”老邢率先捧場。

“怎麽當上的?我從小就學畫畫啊……多少錢?庸俗!藝術是錢能衡量的嗎?”趙趙喝醉了酒,反而不像清醒時那麽健談了,“我說完了,下一個是誰?就你吧,越越,聊聊你自己。”

談越問:“聊什麽?”

趙趙說:“你以前是幹什麽的?為什麽不做攝影了?”

“這說起來故事太長了。”

“你剪短一點。”

和幾個認識一星期的陌生人討論自己的過去,很浪漫嗎?談越並不這樣覺得。然而趙趙熱情似火,談越只好挑了一點不重要的內容講講,是一段很普通無聊的親情危機故事。

談越的父母是大學教授,很多老師教不好孩子,他們也不例外。父子母子之間存在某種隔閡。談越長大以後,他們老了。

“我開始感覺他們在害怕,他們害怕我離開,但我還是走了。”

趙趙臉上寫著“我褲子都脫了你就讓我聽這個”,他惡狠狠道:“這跟我問的有個什麽關系?”

“家庭因素啊,這是部分原因。”

“誰想聽這個啊。”

“好吧。你們想聽什麽?”

“說說你的情史吧。”

“沒有情史,真沒有。”

趙趙搶答:“我明白了,你只走腎不走心。”

這誤會很大,但談越懶得解釋了,自從被趙趙發現脖子上的傷痕,他在趙趙心中已經是個色情狂老司機的形象了,跳進黃河也洗不幹凈。

“下一個,司徒。”談越指著捏杯子的大小姐,“你是怎麽瞎的?”

“病了。”

“是嗎?”談越扭頭去向老邢求證,“是真的病了?”

老邢點頭。

“好吧,”談越的笑容垮下來,“沒意思。”

酒過三巡,趙趙砰地趴倒在了桌子上,號稱千杯不醉的人總是第一個倒下的。談越打了個哈欠,代趙趙提問老邢:“你跟司徒是什麽關系?”

“我母親對老邢有恩,她救過老邢。”回答他的是司徒,“所以老邢才會留下來照顧我。”

恩情、救命、留下來。

這兩句話信息量很大,談越琢磨了好一會兒,可惜他有點醉了,腦袋已經不靈活了,沒能趁熱打鐵地接著八卦。

老邢扛著醉成一頭死豬的趙趙上樓去了。大廳又只剩下了兩個人。

談越醉眼朦朧,看上去傻乎乎的。

司徒站起來,拉了一下他的手臂:“走吧,回你房間去。別在這兒睡覺。”

談越很聽話,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。他走路不穩當,搖擺了幾步就撞上了前邊帶路的司徒,還一把從背後抱住了他。

“你不是瞎子,對吧?”談越醉醺醺地,笑著在他耳邊說,“你一直在騙我。”

司徒臉色一變,將他手臂一甩,板著臉自個兒上樓去了。

談越呆呆地站在樓下,好一會兒才略微醒了些,他突然回憶起自己剛剛說了什麽話,才老老實實地上樓睡覺去了。

老邢從房間裏出來,正好看見了走廊上的司徒。

“怎麽了?”他問。

司徒唉聲嘆氣,“我有時候真想弄死他。”

“可你這幾天不是挺高興的?”老邢說,“弄唄。”

兩人相視而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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